大家都说宝玉是万人迷,好像《红楼梦》中的女孩都喜欢他似的。其实仔细分析,好多女孩对他无感,甚至反感。香菱就是其中之一。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戴敦邦绘香菱
香菱出身于地方望族,书香门第。自小生得“粉装玉琢”。可惜五岁被人贩子拐走,十二三岁被卖给书生冯渊,后又落入“呆霸王”手中,为婢为妾。她的容貌性情令贾琏惊艳,令凤姐怜惜,令宝玉赞叹:“老天生人,再不虚负情性的!”令薛姨妈觉得“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也令周瑞家的惊叹:“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
不仅如此,香菱是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副册第一人,是开启和结束《红楼梦》的唯一女子,是作者谋篇布局中重中之重的一个主要人物。
作者对她的这种人见人爱的美的描述,再加上她倾心吟诗的高雅志趣,很容易遮蔽了读者的眼睛,使人觉得她可怜的身世和聪明才智相加,便如同黛玉一流的人物。如果真这么想,这就大错特错了!
这也是作者高明之处。他写人物,一定会注意文化的传承和陶冶。即便香菱学会了作诗,但她从小失亲、没有机会受到更多的文化熏染,给她的认识带来了不可弥补的缺漏。而这种缺漏恰恰是通过和宝玉的交往中表现出来的。
什么叫“风流婉转”
按理说,香菱和薛姨妈在一起,从进了贾府,入住梨香院开始,便有机会与宝玉见面。但从凤姐口中,我们知道像薛姨妈这样的主子加婆婆身份的女人觉得她:“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薛蟠)作了妾。”(第十六回)
宝钗亦是很喜欢她,后来搬入大观园时,还要香菱同住,连袭人也是“与香菱素相交好”。
电视剧《红楼梦》中陈剑月饰演香菱
可见,香菱的为人和行事方式与宝钗、袭人近似。第二十五回宝玉和凤姐遭魔魇,薛蟠忙里忙外,“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甲戌本批语说:“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
这一“风流婉转”一词可不能等闲视之。这不仅仅是在告诉读者黛玉很好看,而是表示黛玉不仅好看,关键是她还有一种娇媚之态、风流之姿,不是那种只是长相周正,却呆若木鸡的女孩。
而这种风流妩媚却与礼教有内在的矛盾和冲突,而这样的女孩也的确正是因为不以传统女教为意,才培养出潇洒自由、浪漫不羁的气质。
所以,像王夫人这样受女教熏陶日深的老女人就极为厌恶这一类型的女孩(包括后来说晴雯长得像黛玉,甚至包括她自己的亲侄女凤姐),她所喜欢的也只能是宝钗、袭人这样完全按照礼教行事的女孩,当然,也包括香菱,薛姨妈喜欢香菱也是从这个审美角度出发的。《红楼梦》作者很喜欢使用二元论来看待这个世界,对女孩子的分类亦是如此。
刘旦宅绘《香菱学诗》
香菱和宝玉的日常相处
小说中,读者第一次看到香菱的名字和宝玉一起出现是在第二十回。正月里,“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加入以后,和莺儿发生了口角,恰好宝玉出现,斥责了贾环。整个事件中,香菱都是存在的,但作者没让她说一句话,表一个态。
第二十七回,芒种节,“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都在园内顽耍,”后来宝玉也出现了,还和探春讲了好一会儿家常话。此时的香菱和上次一样,也是不发一言的存在。
但是,宝玉此时却完全和她不同。在之后发生的黛玉葬花事件中,宝玉听了《葬花词》“不觉恸倒山坡之上”,随后马上想到: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 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第二十八回)
这是宝玉第一次“由色悟空”,想到人生的生死大事,黛玉、宝钗、袭人是他身边亲近的人,自然是他心之所系,但让我们惊讶的是,这里面居然还有香菱!而且香菱还排在袭人的前面,仅次于宝钗!
盖茂森绘《香菱学诗图》
当时,姊妹们都在园子里,宝钗扑蝶偷听到小红和坠儿的谈话以后,“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仔细读书,我们不禁惊奇的发现,香菱简直无处不在!她和一大堆主子、丫鬟、女戏们在一起,而宝玉,或者可以说是作者,丝毫没有念及那些女孩们。在宝玉心中,彼时彼刻,只有包括香菱在内的四个人!
作者应该不是妄写,一定是有他的根据和想法的,他也许想让读者知道香菱在宝玉心中的位置。这也是小说明写宝玉对香菱的牵挂的方式。
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贾府的女眷全体出动,包括“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
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之后,贾母等到园中探望,在出园子的路上“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这时香菱虽然还没搬进大观园住,但作者始终不想让读者把她遗忘,一有机会,就让她到我们眼前来玩。
第四十八回,香菱终于搬进大观园住了,而且缠住黛玉学作诗。听完香菱讲诗,宝玉说:“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因被黛玉接去话头,香菱此处没有回答宝玉。
接着,宝玉又评香菱讲诗:“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又被探春截去话头,香菱又没正面答复宝玉。后来,香菱苦苦想诗不得,宝玉又评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文本与视觉:〈红楼梦〉人物图鉴》,夏薇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6月版。
香菱学诗的全过程,宝玉显得热情有余,香菱却冰冷无语,完全无视宝玉的存在。而自从香菱入了大观园诗社,自然是和宝玉在一起的机会就更多了。孙温在画中也多次表现她的形象,可见画家对她的重视和喜爱。
香菱认为葬花是“鬼鬼祟祟使人肉麻”
直到第六十二回,香菱和小戏子们斗草,弄湿了石榴裙,作者才让她第一次在读者面前开口和宝玉说话。也并不是香菱主动和宝玉说话,而是“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这才有了“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回。
宝玉极尽分析人物和事件之能事,把香菱、宝钗、宝琴、薛姨妈的脾气性情和所思所想一一详加分析,说得香菱眉开眼笑。但她依然对宝玉不信任,一定要让袭人亲自送石榴裙来才行。而真正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宝玉和香菱后面的对话。香菱换好裙子,袭人拿着脏裙子走了: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说毕,即转身走了。
孙温绘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宝玉埋葬夫妻蕙和并蒂菱,完全是和黛玉在一起葬花行为的延续。葬花是二人所做过的最高雅烂漫、情致怡然的事,也是整部《红楼梦》的灵魂所在。
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么优美浪漫的事,到了香菱嘴里却成了“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还像大姐姐对待小屁孩那样毫无顾忌地去拉宝玉的手,还数落他把手弄得脏兮兮的,敦促快去洗手。
没有一丝做作和扭捏,在所谓“呆情解石榴裙”的题目下,香菱呆到极致,大方到无情、无性的行为如兜头一盆冷水,让读者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又想起作者说不要正照风月鉴的话来。
宝玉心里装着香菱,香菱拿宝玉当亲弟弟。不仅不能理解他的内心,更把他看作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最后还要嘱咐宝玉不要告诉薛蟠裙子的事,她对宝玉的了解是负数。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宝玉、香菱剧照
香菱无情 平儿有义
这倒让我们联想到同样受了宝玉的照顾的平儿,凤姐见到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拿平儿撒气,宝玉对她给予了温暖的照顾,可惜画家只给了著名的“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一个非常小的远景,我们只能放大才能看清。
有情义的平儿很懂得投桃报李,第五十二回,在她发现宝玉房里小丫头偷了凤姐的金镯子时,把麝月叫去商量帮忙遮掩,并说:“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所以这一回回目叫:“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孙温对这样的情节也都很看重,在有限的画幅上为平儿和宝玉之间纯洁的情谊留下影像。香菱则正好相反,难怪作者叫她“呆香菱”,她是一个对男女之情几乎无感的女孩。
即便如此,孙温却依然对她情有独钟,不仅保留小说回目的内容,还将画幅一分为二,让香菱染污石榴裙的场面和群芳开夜宴这样的大场面平分秋色。
而且我们也知道,孙温的画不以人物为主,而是多强调山石景致,大部分人物都设置成“点景人物”的比例。但这里留给香菱的却是相当大的人物全身像。
《梦影红楼:旅顺博物馆藏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香菱和薛蟠:到底谁先把谁当成“马棚风”
香菱再一次和宝玉正面对话,就到了第七十九回。这次二人谈了很久,聊的却是关于香菱的丈夫薛蟠娶妻的事。香菱对薛蟠完全没有感情,这里举一个细心的作者写下的一笔读者不容易体会到的细节:
第四十八回,薛蟠遭柳湘莲暴打后,出门经商,“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香菱参与打点丈夫行装本是分内事,并不稀奇,但待到送行的这一天,作者写道:“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看到这里,尤其是“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真是让人忍俊不禁,难道不该是“三人六只泪眼”吗?香菱却是不哭、甚至是不送的那个,或许压根儿哭不出来吧。
果然,薛蟠刚走,她便开开心心随着宝钗住进她心仪已久的大观园,学作诗、入诗社耍子了。因此,小说开始说薛蟠娶了香菱以后,“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也不能全怪薛蟠。
孙温绘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薛蟠好歹之前对香菱还是有兴趣的,而香菱却从头至尾都把薛蟠看成是“马棚风”。夏金桂和宝蟾也未必比香菱好看,薛蟠却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兴趣,与她们本人风骚,又肯在薛蟠身上用工夫不无关系。
相比之下,香菱在薛蟠眼中就是性冷淡的女人,二人彼此都不感兴趣也是必然的。古代社会的女性,尤其是有身份、有教养的女性,一讲究上名节、名声、闺教,就没办法兼顾女性的魅力和情趣,稍一露齿都是有失检点,稍一大笑都是逾越规矩,一个个似枯木古井般沉寂,才是将来为妻为母之道。
香菱虽然是小妾,但我们从薛姨妈眼中已经知道,她甚至比主子姑娘还矜持、还遵守礼教。因此,香菱虽美,却没情趣。这是她无法和宝玉沟通的关键之处。
再回来看她和宝玉议论薛蟠娶妻的事,宝玉问薛蟠为什么会相准了夏金桂,香菱是这样说的:
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第七十九回)
完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不像是自己男人要找女人。再一次证明香菱在男女情爱上没心没肺,说好听点叫“一派天真”,其实就是没情趣、没兴趣、没感觉。
孙温绘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之后,就是宝玉和香菱的经典对话: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 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
香菱说得一派正气,我们就又想起周瑞家的评价香菱有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品格。这就让我们联想到秦可卿的为人,她也必定是这样一身正气、不可侵犯的。所以才会有因受辱而自缢的行为(虽然这行为小说中不是明写的,但从批语中确实可以证明此事曾经发生)。
孙温绘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因此,香菱说宝玉是个亲近不得的人,其实从宝玉眼中看,她才是个亲近不得的人,和平儿相比简直就是忘恩负义,无情无义。宝玉真心为她考虑,担心她的未来,她却不仅不领情,还显示出莫大的反感与鄙视。又一次显示出她和宝玉之间遥远的心灵距离。连庚辰本批语也为薛蟠娶妻事而说:“余为一哭”,替她担忧。
可见,并非宝玉想得多或是想了不该想的事,而是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宝玉犯了交浅言深之错,他把香菱当黛玉一流人物,认为能够相互理解。却不知香菱不仅和宝钗、袭人一样谨守礼教,还缺少起码的文化修养,如何能对他的想法产生共鸣和理解呢!
香菱不喜欢宝玉,不仅是把他看成孩子,也因她自身生理、心理多种因素,使她对宝玉的行为和性情产生误会、甚至厌恶。她是又一个完全辜负了宝玉情感的女孩。但宝玉却对香菱有情有义,这一点孙温不遗余力地在绘画中加以表现。
孙温绘薛姨妈细言改秋菱
他画了“美香菱屈受贪夫棒”和“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两幅图,这两个题目中已经把宝玉和香菱之间的故事和宝玉对她的关心呵护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以说画家对香菱的重视显然已经到了不肯让关于她的内容有半点遗漏的地步。甚至在第八十四回贾母问起薛姨妈为什么香菱的名字会变成“秋菱”这样不起眼的细节,画家也要用一整幅画来表现。画中的宝玉站在庭院里低头叹息。
他当然也画了小说第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结深恨”,用了一整幅画来描绘这一部分的内容。
小说最后一回回目是:“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孙温把香菱画进去,让她站在父亲身边,再次强调她的结局。
小说作者用香菱这样一个有着凄苦命运的女子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过程为代表,充分证明了“薄命司”中女子们的薄命和社会对女性的不公。
孙温绘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但宝玉、甚至是画家的态度也让我们从侧面看到了即便有个别男性对她们抱有极大同情,也无力改变男性中心制度给女性在人性上带来的压迫与苦难(包括灵魂的丢失),更不能让她们在女教的影响下对进步男性产生爱恋、敬慕、体贴和同情,男权制度的双刃剑在刺向女性的同时也戕害了男性自身。所以宝玉只能是白白心疼了那个把异性都看成是“马棚风”的呆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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